我與阿嬤不相見已有多年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的背影。那年冬天，馬爺腳跛了，阿嬤
的酸梅湯店也歇業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桃園到新北，打算跟阿嬤見個面互相安
慰。到淡水見著阿嬤，看見關上了燈的看板，又想起馬爺，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阿嬤說
：「事已如此，不必難過，我打算改賣些椅子，讓大家都能坐好坐滿！」

回家變賣一些黨產，阿嬤還了虧空；又去「A擱發」銀樓領錢準備了開椅子店的事宜。這
些日子，新北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八仙，一半為了颱風水災。椅子店裝潢完畢，阿嬤要到
行天宮拜拜，我也要回到台北挺柱子，我們便同行。

到台北時，有大老闆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去黨部，挺柱子去。阿嬤因
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黨裡一個熟識的黨工陪我同去。她再三囑咐黨工，甚是仔細
。但她終於不放心，怕黨工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當新北市長，新北已經
歷過兩三十次天災人禍，死豬不怕滾水燙的了。她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把柱子拆下
來，叫我自己選。我兩三回勸我選不贏不想選，她只說：「阿倫，新北不好賺，市長不要
當了！你去選總統吧，不然天公伯都不會原諒你。」我只好答應。

　　我們過了凱道，進了總部。我串聯常委們拆柱子，她忙著照看黨產。黨產太多了，得
向企業老闆們行些勾結，讓大家都有錢賺，我們票也會更多。她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
我那時真是聰明過份，總覺她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她終於搞定了老闆和柱
柱；就送我上宣傳車。他給我抽了的號碼是1號的；我將她給我做的【玩台灣】旗子蓋在
身上。她囑我選舉過程要小心，買票時要警醒些，不要被抓。又囑托黨工好好照應我。我
心裡暗笑她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多選舉經歷的人，難道還
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阿嬤，你走吧。」她往窗外看了看，說: 「我去找幾個立委給你站台。你
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馬路對面那邊的人行道上有幾個掃街拜票的的立委。走到那
邊，須穿過馬路，須爬上安全島又跳下去。阿嬤是一個90幾歲老人家，走過去自然要費事
些。我本來要去的，立委們怕選情被我拖累，死活不肯跟我一起露臉，只好讓她自己去。
我看見她左青龍，右白虎，老牛在腰間，胸前一對雙花大紅棍，很是威風，可是她穿過馬
路，要爬上那邊安全島，並不容易。她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她老邁的身子向
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她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阿嬤終於爬上
去，再蹣跚地走到另一邊，慢慢探身下去，往下爬就比較輕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她
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她已抱了一疊立委的投名狀往回走了，立委們看見
她的雙花大紅棍，哪敢說個不字。再過回馬路時，她先將狀子散放在安全島，自己慢慢爬
上爬下，再抱起狀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她。她和我走到車上，將眾立委的投名狀
一股腦兒放在我的坐位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都搞定
了，他們晚點跟你一起上宣傳車拜票，我先回了。」我望著她走出去。她走了幾步，回過
頭看見我，說：「放心吧，你贏定了。」等她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再找不著了，
我便上車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阿嬤和我都是東奔西走，黨的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她從我宣布參選開始
，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環境卻如此頹唐，最後我還是落選！她觸目傷懷，自然
情不能自己。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黨內瑣屑便往往觸她之怒，罵我實在太沒用，
這樣都選不上。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她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
著我，惦記著我的官司。我競選第二任又落選後，被葉飼蚊咬了一口進了監，她寫了一封
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椅子難賣，因為沒有人相信咱們家賣的椅子可以坐
好坐滿，越賣越虧，大約關店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老
態龍鍾的，卻威風八面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她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