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這一連串的視覺狂飆中，有個場景是關鍵中的關鍵：曉美燄從魔
女化中醒悟過來的場景。這個場景除了演出曉美燄返生為人的過程之
外，更說明了她化身為魔的本心。這場景分成三幕。第一幕：綁著麻
花辮的曉美燄的臂彎中，躺著一動也不動的小圓，這正是觀眾都很熟
悉的、象徵著「絕望」的「第一次的魔女之夜」。畫面的另一邊是一
般狀態的曉美燄，她正舉槍準備殺死綁著麻花辮的自己。這一幕可以
詮釋為：在絕望中，曉美燄這次決定藉由了結自己來營救小圓。第二
幕：一扇關起的窗敞開來，伸進一隻傷痕累累的手，直到綁著麻花辮
的曉美燄面前。旁白切入，於是觀眾瞭解到，這隻手象徵著前來營救
曉美燄的鹿目圓；窗則象徵著曉美燄的內心。「不管發生什麼事，小
焰就是小焰啊！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所以，不要放棄！」鹿目
圓說。第三幕：在魔女化的絕望中與鹿目圓重逢的曉美燄，終於放下
了一切防衛，把自己交到那傷痕累累的手上，並且在慟哭中面對了自
己的本心：「……『想再見你一面』，與其要我背叛這份心情，那…
…不論多深的罪孽我都願意背負，不論淪落到什麼境地，都沒關係！
只要你能陪在我的身旁」。配合著告白，曉美燄的心窗關了起來，而
那代表著「圓環之理」的寶石顏色，則被牢牢的鎖在窗外。

於是在這一刻，觀眾目睹了惡魔之心的誕生。身陷絕望、內心崩潰的
曉美燄，此時終於有機會正視自己的本心：不管是「守護小圓想守護
的世界」、還是「為了保守小圓的秘密而死去」，都不是她真正的願
望。從魔女返生為人的過程，讓她刻骨銘心的體會到，鹿目圓是她唯
一想望的希望、是她無論如何都再也不能失去的存在。於是從此刻起
，她決定不管要動用到怎樣的邪惡技倆，也不管「自己」、不管「世
界」、更不管什麼「圓環之理」之後將變得怎樣，她都無所謂——只
要緊緊的關起門窗，讓小圓留在她的房裡就好。這就是她真正的心願
。

隨著心願改變，她的魔法又一次轉變了。跟小圓一起經歷過無數次輪
迴的曉美燄，身上也理應和小圓一樣，有著能隨心所欲改變世界的魔
法潛能吧。於是當曉美燄逃離了丘比一族的實驗機器，回到現實世界
，準備接受圓環之理救贖的瞬間——她無視一切既有理論，憑空發動
了身上所隱含的魔法：她緊緊的抓住了要來淨化她的小圓的手，並且
把作為人的存在的小圓，從圓環之理中分離了出來。接著，那些在一
次次輪迴中所積澱起來的極致的「愛」，將曉美燄靈魂寶石上所背負
的膨大因果與詛咒，轉換成了幾近無限的魔法力量。當力量超出她靈
魂寶石的限度，魔法便無可抑止的流洩到世界中，直到吞沒宇宙。於
是在她的力量面前，宇宙又再一次被改寫。新的概念就此誕生：那就
是能讓神墮落、從愛中誕生的惡魔，曉美燄。

惡魔是怎麼誕生的呢？在一神教的通俗說法中，惡魔一般都是因為過
於自大、妄想能夠與上帝比肩，並進而不服上帝的權威、公開反叛上
帝，才被逐出天堂、墮落為惡魔的。不過《可蘭經》卻為惡魔的誕生
問題，提供了一個更為具體、且饒富趣味的說法。《可蘭經》上說，
真主造人結束後，要求精靈伊布力斯向人之祖亞當跪拜，伊布力斯拒
絕。由於伊布力斯拒絕服從，真主便將他逐出樂園，還要加以懲罰；
但伊布力斯卻向真主求情。於是，真主便將他的處刑日延後到世界末
日當天，而伊布力斯則決心報復：在審判日之前，他要極力誘惑人類
偏離真主的正道，讓盡可能多的人，在審判日那天與他一起墮入地獄
。

在伊布力斯的故事中，至少有三點值得我們注意：其一，伊布力斯沒
有否認真主的權威。他向真主求饒，希望延緩處刑。其二，這個故事
解釋了惡魔為什麼要誘惑人類：因為他沒有辦法動搖真主的權威，只
好轉向對人類下手。第三，這個故事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版本：回教神
秘主義蘇非亞派，認為伊布力斯之所以不肯向亞當跪拜，是因為伊布
力斯認定他所崇敬的對象只有真主；而真主叫他向亞當跪拜的真意，
則是為了測試他對真主的愛。伊布力斯知道這點，因此他寧願被逐出
天國、跟真主分離、甚至墮落成惡魔，也不願背叛自己的本心。

從伊布力斯的故事出發來對照曉美燄的故事，可以得出一些耐人尋味
的解讀。其中最重要的還是蘇非亞派的詮釋：他們的詮釋確認了，愛
之中的確可能誕生出惡魔。只不過讓曉美燄成為惡魔的，並不是她對
神的愛，而是她對人——鹿目圓、以及對自己的愛。其次，曉美燄將
鹿目圓從圓環之理中分離開來的舉動，使得《叛逆的物語》中的神學
，變回了經典的上帝——人——魔鬼的三邊模型：上帝與魔鬼作戰，
戰場就在人心之中。就像鹿目圓在片尾幾近「覺醒」的事件所示，這
場已經在曉美燄與圓環之理之間開打的神魔大戰，僅只為了爭奪一個
凡人——鹿目圓——的靈魂而已。最後，與伊布力斯一樣，曉美燄其
實並沒有否認圓環之理的權威。片尾在見瀧原上空旋轉著的圓神紋章
，正是圓環之理依然統治著宇宙的最佳明證。也因此，就算曉美燄能
在鹿目圓的靈魂爭奪戰中一路獲勝，她的反叛，也許最多只能持續到
審判日為止吧——或者用曉美燄的話來說，直到「魔獸全部毀滅」的
那一天。

如果說《小圓》本篇是信仰、是《浮士德》的勝利；那《叛逆的物語
》，就是一場倚靠著生命、憑藉著《權力意志》所提供的理論武器，
來對前者發起的反叛戰爭。「權力意志」是尼采哲學中最重要的建設
性概念。不過從理論發展的邏輯來說，在論及「權力意志」以前，尼
采要先把既有的道德╱價值系統摧毀。透過《道德系譜學》的考察，
尼采論證，歐洲傳統的基督教價值系統，從歷史上來看，不過就是種
受壓迫者所發展出的「奴隸道德」而已。這種道德╱價值體系否認人
能在現世中得到幸福，並透過「只有在彼岸才能得到真正救贖」作為
要脅，來強制推行恭順、節制、犧牲……等建基在彼岸善╱惡價值上
的道德規範。這些信條在尼采看來，不過是一些從「對主人的妒恨」
中產生、以幫助奴隸們在殘酷現實中存活下去的虛假教條罷了，其中
並無任何合理性與必然性基礎。同樣的，作為這些教條基礎的上帝，
自然也是假的。而一旦當人體會到（19世紀歐洲）主流價值系統的虛
假性，尼采相信，留存在人面前的道路，必定就只剩下倚賴「懷疑一
切價值」的虛無主義，來走向生命價值的重估、並最終重新肯定生命
價值一途。在這段旅程的最後，尼采找到的就是便是「權力意志」。
所謂「權力意志」，指的是種生命尋求肯定自身，創造並擴大自己能
力與成就的基礎衝動。建基在「權力意志」之上的價值體系，是一種
以「好╱壞」區分為基礎的「主人道德」：凡是能增強自我生命的，
就是「好」的；反之就是「壞」的。這種價值體系與適應性的（

然而這些又與惡魔曉美燄有何干係呢？有的，肯定有的。不然《叛逆
的物語》中一再出現尼采哲學概念，又要作何解釋呢？從「權力意志
」的角度來看，惡魔曉美燄的行動，說穿了就是一場反抗彼岸勢力的
生命自我肯定行動。曉美燄首先是從彼岸所讚許的自我犧牲狀態（魔
女化狀態）中醒悟過來，首度肯認了生命的價值；其後，她發動愛的
魔法，向圓環之理發動反叛，將鹿目圓搶了回來。最後，她更僭稱為
宇宙與世界的唯一主宰，無視彼岸的善惡價值，而依循自我立定的價
值基準，隨心所欲的玩弄世界——但她並不暴虐。她所做的，不過是
藉由嘲弄神理與必然，來重新肯認其他魔法少女夥伴的生命與幸福。
她讓麻美與渚相遇、讓沙耶香與杏子同住、讓小圓到美國留學三年，
以加強她不擅長的英語科目。唯一的例外是沙耶香——她一回過神來
就撞見恭介與仁美卿卿我我的模樣，不過這應該只是曉美燄對她來找
麻煩的小小報復吧。

一切在惡魔曉美燄的權力意志安排下，看來是如此的美好、祥和、沒
有缺憾。但這不過是表面上的模樣。在世界末日以前，曉美燄與圓環
之理間的戰爭，依然時時刻刻都在進行。因此儘管在月夜底下，曉美
燄與她那權力意志的象徵——王冠形狀的黑暗寶玉——正一派輕鬆的
翩翩起舞，然而就算是在那個當下，愛、與沒有缺憾的世界，也依然
正命懸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