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感謝許多看過原著才去看電影的先輩，使得我對於這電影多了許多瞭解。以下
   將引用前面已經被討論過的一些看法，然由於篇幅太多，我也無法一一追溯究
   竟是誰先提出這樣的觀點。只好在此一同致謝。

　　相對於整體片長兩小時而言，結尾短短的十到十五分鐘即丟下另外的震撼，讓
人在來不及細思之前，便已從電影院走出。在此前大量絕美的畫面，使人徹底醉心
於李安所打造的世界，而極易忽略了這樣的轉折，這或許是我或者其他觀眾在觀影
過程中，都容易產生的錯覺，以為這部片就是一個魔幻奇想的《浩劫重生》之印度
版海上漂流記。但踏出電影院的同時，我卻隱隱然覺得有些問題並沒有在第一個版
本中的故事裡獲得解答，但一個好的文本所出現的任何東西，都應該有其所呼應、
代表的意義。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蓮花在森林裡的這個隱喻。蓮花的首次提出在阿南蒂質問
Pi為什麼跟蹤她的時候：這個段落看起來胡言亂語，像是Pi隨口胡謅一個藉口，詢
問阿南蒂為什麼蓮花要在森林裡，好澄清跟蹤她絕對不是出於一種愛慕之情，但是
沒有解答的這個問題，卻成了影片後來的伏筆。蓮花形象的第二次出現在食人島的
時候，那個似果非果，似花非花的植物猶如蓮花般被一層層撥開，裡面卻藏著一顆
牙齒。這使得Pi體認到自己不能留在島上，匆匆離去。但隱喻並未解決：蓮花為什
麼在森林裡？此外，就生物開花結果的過程而言，人骨如何被包裹進入其中？這似
乎不太可能。

　　另外引起我注意的是Pi在漂流過程中所遇到的座頭鯨。這座頭鯨如此巨大，又
身帶七彩霓光，炫目之程度令人過目難忘。然而電影中牠僅僅扮演一個使Pi在第一
個版本失去大多食物的元兇，凸顯了Pi的愚蠢。這樣的解釋令我覺得此一大費周章
的動畫橋段，說服力薄弱。李安是否有在其中偷渡其他意涵？

　　立基於這樣的懷疑，我回頭重新思索整部電影，卻在中年Pi第一個版本結束的
痛哭流涕中，背脊發涼。在第一個版本結束後，中年Pi一邊對哭一邊對作者說：「
也許我父親說的是對的：『你在老虎的眼睛裡看到的只是你自己的投影』，但是我
（必須）相信絕對不只是如此……」台詞中究竟有沒有必須恐怕值得商榷（這點還
有請版眾指證），但對比此時的哭泣與第二個版本中少年Pi的哭泣，其內在邏輯的
一致性，卻在這個相信的過程中透露出來。是的，儘管我不願意承認，但第二個版
本的故事，恐怕才是現實的版本，而名為理查帕克的孟加拉虎，也正是Pi的獸性象
徵。快速收尾的影片不僅僅是為了懷有童真的觀影者保留一點美好的想像，也是為
了那些敏銳的觀影者遮掩並拖延這殘酷的事實。

　　理查帕克即是Pi，這個象徵既明顯也巧妙。從歷史上來看，19世紀的英國沈船
事件中，理查帕克即是被殺死的四名餘生者之一，其原因正是為了解決救生小舟上
的糧食問題。[1] 而老虎本名Thirsty，天主教神父初遇偷喝聖水的的Pi時，則好

巧不巧的也言「You must be thirsty.」這種種的巧妙暗示，無一不是指向在船難
事件中，對於生存有著本能渴求（thirsty，形容詞），而展現出原始獸性本能的Pi
，或者那本名為Thirsty（名詞）的老虎Parker。Pi，thirsty；Parker，Thirsty；
Thirsty和thirsty，原本對於世界構成知識渴望的Pi，在此與獸性原始、求生渴望
的Parker，合而為一。

　　因此第二個版本的故事才是真的：母親是猩猩Orange juice，已死的小猩猩是
哥哥拉維，斑馬是成為食物的佛教徒船員，而凶猛貪婪的鬣狗則是那善於回收利用
的廚子。故事的正本即如Pi所說，佛教徒船員跳上船摔斷了腿，給他食物相對來說
只是使其苟延殘喘的浪費，廚子殺了斑馬，吃他的肉，但茹素的母子不願跟隨，依
然食用餅乾或單單飲水。廚子後來變本加厲地利用屍體做為魚餌，被母親斥責為禽
獸，卻在受到刺激之下殺死母親，而老虎Pi也在盛怒之餘，殺死了廚子。[2]

　　真正的故事從這裡展開，Pi必須要學著跟自己的負面、獸性、不理智的那面對
抗。Pi雖然作了另一個漂浮的小舢舨把自己跟Parker分開，還把食物都帶到舢舨上
，但是真正的狀況可能是可供素食者實用的食物早已近乎見底（否則廚子大可不必
食人肉以生存）。老虎的食鼠可能象徵著Pi與自己的約定，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
他必須拋棄素食者的身份，以食肉為生。所以當Pi開始捕魚的時候，可能即是現實
上已經無存糧的狀況。Pi必須殺死魚才能餵飽自己求生的獸性，但是殺死魚的殘忍
卻使其瞬間明白自己早已殺過人，殺死魚又算什麼。因此他大聲嚎哭，放生大吼感
謝毗濕奴化身為魚拯救他，藉由神話來矇騙自己內心的痛苦和罪惡感。這是Pi自我
生存信仰第一次的崩裂。

　　但是想像中或現實睡夢中的Pi還在作著我還有食物的大夢；雄偉的座頭鯨襲來
，在看似宇宙銀河的汪洋裡，用他那美的超乎想像的光芒，幾乎不可能辦到的空中
轉體，激起冰冷的海水將Pi潑醒。沒有食物了，別在作夢了，認清事實吧！想像中
的Pi終於走向食物缺乏的困境，而現實中的Pi也面臨捕魚並不是這麼容易之事的食
物危機。望向水母銀河的Pi與老虎在困頓中同時產生幻境，那些他失去的種種、過
往的日子、動物、阿南蒂[3]、沈船中的家人。在這個因飢餓而產生的幻境中，Pi

復誦著他背過Pi的無理數，提醒自己清醒，卻與老虎同樣陷入即將瘋狂的處境。語
言文字是他最後的依靠，Pi如是說；但對過往的追憶卻形成更大的絕望，彷彿即將
消散在這個宇宙之中，回歸洪荒。此時的Pi更加脆弱，飛魚的到來雖然即時拯救了
Pi，與虎爭食魚肉顯示著Pi還能保有理性，知道節制自己以面對困境，合理地安排
延緩進食的計畫，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飛魚背後，那漸行漸遠船不可能看見微渺
的自己，絕望已是必然。

　　暴風雨的到來使得Pi最終必須面對自欺欺人的想像，他以為暴風雨中的光芒是
神蹟，是神的救贖，可是那只是他瀕臨崩潰的意識錯亂，發狂的精神分不清楚現實
與虛妄，直到那個他賴以維生的救命小島與從船邊被分割，漂向巨浪的口，直到看
到Parker的痛苦或意識到自己求生的本性在慌亂，他才體會到這一切已經毀滅殆盡
。他所信仰的希望，曾企求救贖自己的神，根本不曾存在。理性已經無用，只有求
生的獸性才能支持一切。但是Pi並不想這樣，他並不希望自己變成本能控制下的生
物。於是暴風雨過後他選擇放棄，選擇將自己交給神，選擇使自己消散在天地之間
。

　　然而本能超越了理智，人和虎已是一體，靠岸的島雖是希望，卻也是最殘酷的
開始。我認為在這之前，Pi雖然殺了廚子，但未必願意食用人肉，因此也許在漂流
過程中，屍體的腐敗使得他將船員與廚子的屍體都拋進海中。但唯獨不能拋棄的，
卻是母親的屍體。在暴風雨過後，已經別無選擇的Pi在本能的指導之下，食用了母
親的遺骸。這也是島的形狀以及島上眾多的狐獴的真實面貌：一位臥躺的女性以及
腐肉上的蛆。母親於是從女人變成是女神、再變成神的恩賜的化身。而那個遇到島
前的暴風雨也因此可能並非是實際的，而是Pi自己內心的掙扎，是對於母親的遺體
究竟是否是可以侵犯的痛苦跟困惑。神於是再度出場，解救困境中的Pi，但是這個
神再也不是任何Pi以往信任的對象，而是自己的母親，又或者，Pi所創造出來的新
的神性想像。島上有清淨的水與食物可以飽食，但那又只是Pi的幻想，它象徵的只
是Pi藉由母親的遺骸重新獲得生命；從現實上來看，對於本佔有該地的狐獴並未對
外來的入侵者因地盤意識而發動攻擊，甚至只是任由Parker隨意吞噬，或者趴睡在
Pi的床位上，似是不合情理；再細看那夜裡是酸液白晝是淨水的池塘，其旁邊樹幹
根部的圍繞，活像是想像中，地獄的牆壁應有的景致，而夜裡的景致，更像是一口
毒井中浮現遺骸。在死中重生的意味，不言而喻。而蓮花為什麼藏在樹林理的謎底
也正式揭曉：在這個情境中，神性的蓮花即是母親，它藏在母親的遺骸所形成的樹
林之中，提醒著Pi，我是你的母親，救贖你的在這（母親的）肉裡，但死亡也同時
在這裡；你不能因為獲得重生就安心下來，這短暫的安逸他終究也會消逝，不能放
棄求生的意念。你一旦覺得這就是最後了你就會終結在這裡，必須不斷地逼迫自己
堅持下去。這也是為什麼老虎在夜裡躲回船上，因為求生的本能在遙遠的彼端提醒
著他，該走了，該繼續往前下去了。Parker在Pi離開的時候也當然不會遲到，因為
他們根本就在一起。

　　故事在這裡飛也似地往前進，再也沒有提到任何的細節，因為所有的一切不再
重要了，求生，是Pi唯一能選擇的道路。Pi將與阿南蒂的約定之繩綁在島上的時候
就已經道出了這件事實：最後的純真已然消逝，剩的，只有我與虎，我與我的本能
。所以這是一個無法道別的自己，也才是為什麼當Pi在墨西哥靠岸被救起之時，因
為看見Parker頭也不回的走了，而嚎啕大哭。他的悲傷，不是因為看似唯一可堪稱
作是親人的伙伴走了，而是因為他沒有能放下，他沒有跟孟加拉虎道別，所以孟加
拉虎雖然回到叢林，人回到現實，但是那只是獸性本能的那塊被隱藏起來了，而不
是從此被捨去。關於那在海上漂流的種種永遠也不會被自己所遺忘，自己也永遠不
可能與那不想被自己承認的自己分割開來。

　　這正是第一個版本中Pi說「我必須相信老虎的眼中不僅僅只是我的倒影而已」
是那麼地重要。這意味著老虎不僅僅是他，他必須相信老虎除了是他獸性的一面以
外，還有超過那些東西的存在，如果沒有那些東西，他無法跟現在的自己妥協；他
必須相信自己有更高超的一面，否則無以支撐他繼續活下去。所以他編造了一個謊
言，編造了一個美麗的故事，但卻又跟作者說「所以你是相信神的」，其實真是非
常諷刺：因為所謂的神性不過是我們的想像，是我們不顧一切想要相信的東西，但
是他這麼的脆弱，這麼的不堪一擊。 第一個版本後中年Pi的哭也終於才能跟第二
個版本中的少年Pi的哭泣聯繫在一起，因為他哭是因為Parker永遠在他的心裡，他
永遠要背負著這個傳奇性的故事活下去，無時不刻地以另外一種方式跟自己贖罪，
無時不刻地以膜拜一個新的神來假裝這件事情從不存在，但又時時刻地提醒著自己
事情的真相。

　　至此，Pi從盲目相信宗教的「亂信」，到依理性理解世界的「理信」，最後變
成自圓其說的「自信」，在這個殘忍的故事中一覽無遺。我認為李安在這個故事之
中並無意討論宗教的問題，反過來，他仍然關心在「人」的課題之上，詢問著人的
信念到底要仰賴什麼而建立，又要仰賴什麼樣的信念活下去。在電影中，Pi必須仰
賴第一個版本的故事才能繼續他的人生，這是他作為人的信念基礎。而現實的我們
，又是否有堅定而不可動搖的信念與意志？這也許是電影結束之後，更值得我們深
思的課題。

　　化或想像，在當時激動的情緒下，恐怕並沒有機會去注意到另外一方的眼神或
　　態度。更可能的狀況是，廚子也意外自己殺了人，卻在未能來得及反應的過程
    中被Pi殺死。

    噬的過程中，流動並存在海中。但細看穿透額頭上硃砂看見沈船的過程，其圖
    形是圓形，並非母親的細長水滴狀。實際上，阿南蒂在這裡的出現是更為精準
    的可能，因為在Pi與其相遇的舞蹈場地中，教授舞蹈的長者背後放的，即是濕
    婆像。濕婆，同是創生與毀滅，愛情的誕生與悲劇之路的到來竟同時發生，透
    過阿南蒂硃砂看到的沈船，更是加深了毀滅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