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說因為多年前看了一段葉問晚年自己對木樁打詠春拳的影片，觸動了想拍葉問電影
的念頭，王家衛說那段影片最吸引自己之處，是葉問突然停了下來，一兩秒的停頓而已，
後又繼續打，但那一兩秒，讓王家衛思考葉問在想什麼？或者只是單純的因為衰老？那段
啟發王家衛的影片現在在youtube上就可以看到，一代宗師片中許多過場時梁朝偉飾演的
葉問自己對著木樁和緩平靜的打著詠春，應是王家衛對葉問那段影片的致敬。

王家衛剛開始只是想拍葉問，但在蒐集資料遍訪大江南北武術高手時，對整個民國的武林
產生了興趣，遂將電影的重心從葉問一人擴展到了武林。林這個字是許多樹，是複數的概
念，武林當然是由人所構成的，所以一代宗師電影不僅是以詠春為主，還有八卦、形意和
八極等拳，王家衛要拍武林，除了要思考怎麼拍葉問之外，也必須花時間構思代表八卦、
八極的章子怡、張震在電影裡的意義，反正王家衛的電影號稱不到上映那刻，除了他自己
之外無人知曉電影的確切內容，長時間拍攝，一路修改或不斷刪減都是他拍片的特色之一
，木村拓哉對2046耗時太久相當不悅，成了當年的娛樂新聞，花了比2046更長時間籌備、
拍攝才上映的一代宗師，葉問絕對不是電影裡唯一的一顆星。

寧可一思進，莫在一思停，簡單來說大概就是衝衝衝，把所有思考和餘力都放在進這個字
上，馬三是這句話最佳的實踐者。馬三不顧宮寶森幫他起「三」這個名字正是希望他做人
留有三分餘地之意（宮寶森問馬三，知道為什麼我幫你起這個名字時，我內心吶喊著總之
不會是因為馬自達3～），做人與武術都鋒芒畢露，馬三開場即在金樓大傷廣東武人引發
廣東武林群情激憤，差點壞了宮寶森希望有機會能讓新人出頭的美意（宮寶森北方找了馬
三，宮希望在南方也能用自己的名聲來成全一位後進。葉問片末更是說，宮家人一輩子都
沒輸過，顯認為宮寶森當年對年輕後進是「讓」），而被宮寶森逐回東北，更在東北淪陷
日軍後投日，積極爭取自己的名利。馬三是太過了，但也唸著寧可一思近、莫在一思停的
宮二，在復仇雪恨的態度上卻也是如此，終讓復仇超越了一切，把自己的一生都賠了進去
。其實就某個層面來說，公子哥時期的葉問，沒謙辭、推卻廣東武林的邀約而代表廣東挑
戰宮保森、在金樓赴宮二霸王宴時輕佻的說出弄壞金樓擺設就算自己輸的大話，不也是因
為公子哥心性，只懂得進之一道嗎。不過王家衛這次捨棄了自己擅長的文藝愛情題材，轉
向武術電影領域，拍攝一代宗師，這樣的冒險，也是一種寧可一思進吧。

宮寶森死後，許多宮寶森的朋友出關到東北，但並非為了幫宮寶森報仇，而是要勸世姪女
宮二看開和冷靜些，最好能遵從宮寶森不問恩仇的遺言放棄復仇，尤有甚者甚至當面譏刺
起了宮二，宮二悲憤的指責這些所謂父親的朋友，大意是指這些父親所謂的朋友沒義氣。
武林和義氣是分不開的（但可惜的是義氣現在好像只出現在電影裡了），宮二幫父親復仇
固然是為了親情，也是為了對武林俠義道的守護，如果欺師滅祖無需付出代價，那武林就
失去了秩序與規矩，沒了秩序和規矩，武就和暴力畫上等號，武林自然將不成武林，所以
報仇既是為了親情，也是因為武林義氣。宮二為了報仇賠進了自己的一生，想必臨終前的
宮寶森即是知道可能如此，所以才留下了不問恩仇的遺言，希望女兒不要被仇恨一起埋葬
，毀掉了之後的人生。宮二沒能選擇父親指出的道路，反踏上了義氣與報仇的路途，義氣
的價值，實在不是一般現代的利害觀點可以理解和衡量的，在義氣兩字面前，沒有社會科
學理性抉擇模式的存在，只有千刀萬里追而已。

馬三死前說，他以為宮寶森是因為動作慢才敗死，但沒想到的是……馬三以為，宮寶森提
老猿掛印的關隘在回頭，只是宮寶森想勸他回頭別再依附日本人這一層意思而已，而宮寶
森那招雙手劈下巴的招式沒使完是因為動作慢，直到馬三用同樣的招式傷了宮二，宮二也
同樣用父親雙手劈下巴的招式回擊並取了馬三的性命，臨死前的馬三才意識到，宮寶森沒
谷盡那招取自己性命，是因為那時的宮寶森選擇用自己的回頭（放棄殺馬三同歸於盡），
希望馬三還有機會回頭。宮寶森所說的「取回宮家在馬三身上的東西」，在武林通常指的
是廢功，讓馬三不能再用從宮家學來的武藝依附日軍，馬三重創宮寶森後，尚有能力殺馬
三的宮寶森卻回頭決定放過馬三，所以接著出手的招式留了餘地僅將馬三劈出房子，更吩
咐現場守護的家門勢力放馬三走，否則若眾人一擁而上，受傷的馬三哪還有活命的可能。
在遭受馬三重創的那刻，宮寶森放過馬三，固然是希望用自己的回頭讓馬三還有機會回頭
，更可能是因為想到了他曾對女兒說過的學武之人三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擔
心自己若和馬三同死則形意拳可能失傳，若馬三活著則還有機會將自己的形意拳傳下去讓
眾生知曉、也幫助眾生，所以這學武的最高境界讓他在知道自己將死的那刻，放棄「取回
宮家在馬三身上的東西」，否則自己的形意拳就可能失傳了。

葉問無論如何留下了鈕扣，交給宮二，說本來要去看她，連禦寒的大衣都做好了，雖然人
沒去成，更因為生活而把大衣變賣了，但把大衣的鈕扣留了下來，用鈕扣代表當初的那份
情意，交代了給她。葉問點到為止，沒說出「喜歡」那些字眼，這個葉問從眼神到一切，
始終都是周慕雲，因為周慕雲就是梁朝偉，而可能梁朝偉演到至真的自己時，那個樣子就
是周慕雲。而宮二死前在大南茶室，悲悽哀愴的把鈕扣還給了葉問，並且直率的坦承自己
對葉問有情意，眼淚，那些眼淚，章子怡又從宮二成了2046的白玲，那個後期落魄，將離
開香港前往新加坡，在茶餐廳裡對周慕雲如泣如訴的白玲，那位勇敢說出感情，卻沒有愛
的權利、得不到真愛的白玲。鈕扣這種證明與表達感情的方式實在是太隱晦了點，是周慕
雲式的感情，宮二直陳自己的情意，更讓葉問成了有著妻子的周慕雲。除了葉問的鈕扣寓
情之外，宮二過身後差老姜送了自己髮絲的灰燼來給葉問，也對葉問表達，踏上復仇一途
的自己已沒的選擇，為了復仇，愛情和其他的一切幸福，只能成了灰燼，自己親手燒成的
灰燼。

葉問說，如果人生有四季之分，那麼自己在40歲之前全是春天。後來葉問卻也說了殘缺是
一種美，葉問經歷了人生的冬天後，知道了人生不可能永遠春天，那麼只能接受嚴冬下的
凋敝的殘缺，並且理解和領略這種殘缺，在這樣殘缺下還存在著的正面情感即是一種人生
的美。王家衛的電影裡總有著這些殘缺的美，阿飛正傳、花樣年華、2046到一代宗師，當
然其中也有少數可歸類為happy ending的特例，例如重慶森林中的王菲和2046裡的王菲（
呃，怎麼都是王菲），但從殘缺中看見王家衛的美，仍然算是王家衛電影中的主調。有人
說，王家衛一生都在拍相同的東西，是周慕雲，是一種情感，所以我們自然不難理解，怎
麼從一代宗師裡又看到了花樣年華裡對感情缺乏勇氣的周慕雲，和2046裡對感情勇敢卻悲
哀的白玲。一代宗師上映後，媒體寫試映會後，有人指一代宗師是「武俠版的花樣年華」
，用一句話總結一部電影相當武斷，也不盡客觀，但概略上確實可以在一代宗師裡，看見
過去那些人物的神髓和影子，畢竟是相同演員，更是同位導演，其實，用一輩子拍一種東
西又何妨，如果那種感情或那個影子值得追尋。

葉問成了一代宗師，因為從導演藉著劇中角色口中所標舉的武術三境界中，他看見了自己
（練武後自己實力的成長），其後見到了天地（更廣闊的世界、其他的高手），更透過傳
授詠春看見了眾生，其實就這樣的標準來說，宮寶森又何嘗不是一位一代宗師？當然畢竟
因為宮寶森只是電影中虛構的人物，更因為宮寶森沒教出李小龍這樣一位全球知名的武術
明星。宮二為了復仇而放棄生衍後代、傳授武藝，但在父親遭難，父親所有朋友都選擇袖
手旁觀，義氣與武道淪喪的那個武林時代，就義氣的觀點而言，宮二又怎不算是一代宗師
？宮二雖是女性，但卻遠比那些男性都更講江湖俠義。對日抗戰時，在火車上甘於冒生命
危險執行任務的一線天，從其對組織的誓言「余謹以至誠……」云云，不難理解他是為軍
統局一類效忠的國民黨特工（現實中，國家體系內的許多高手確實是選擇八極拳），但在
對日抗戰結束後，卻選擇潛逃香港，在劇中把八極拳傳至香港。1950年，一線天是不願意
為了「內戰」而再執行「制裁」吧，寧用生命執行任務殺日本人，被以生命要脅也不願轉
而執行對內任務的一線天（王家衛的電影公司名稱叫「澤東」），對那時代、土地的國族
概念來說也是一位俠之大者，一代宗師。每個時代絕對有其當時的時代意義，何況我們都
活在當下，都活在時代裡，只是也有人曾謂，當年精忠岳飛所對抗的金人，現在已成了同
胞之一，若二戰結果逆轉，日本真建立了東亞共榮圈，那麼投日的馬三，在新的國族中，
其實也成了一代宗師。所謂一代宗師，端看用什麼角度去看待與定義，所以這部電影的標
題裡沒有葉問這個名字，王家衛的民國武林，有許多位一代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