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由伊藤計劃的最後一本小說改編的動畫電影，由STUDIO 4℃製作，與《屍者的帝國》
同樣在2015年上映。雖然預告片中的文字「わたしの心が、幸福を拒絶した」已經預示了
全片的調性，但我其實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美麗沉痛的作品。好在澤城美雪的聲音實在很
優雅，聽她喃喃自語整齣戲是一種享受。

人類在一場大災難後走向另個極端，成立了以「生府」為核心的醫療烏托邦社會。為了盡
量保全性命，社會在人體內植入了一種監控管理機器 (WatchMe)，這種機制確保人類能夠
度過無病痛的「健康」人生，同時也是對個人身體的強力管控。這個生命治理的主題（以
醫學技術為基礎，將人當成公共資源般管理使用）佔據了《和諧》的前半部分，主角霧慧
敦年少時期從景仰的同學御冷彌迦那裡聽來的，就是對這種社會的強烈批評。劇中或許還
加入了某些對日本社會的批判，如過度緊密、強調一致性的風氣，或是各種表面、無微不
至的關懷，構成了一個以溫柔將人絞殺的世界。

年少的彌迦和敦選擇了一種絕望的方法逃離社會，即自殺。在彌迦引用的傅柯：「死是權
力的界限」大旗下，自殺成了對這種極端社會掀起革命的有效方法，為了不再被管控，她
們的自願死亡可以成為顛覆權力的基石。最後敦沒有死成，精神領袖彌迦卻成功了，於是
敦的某部分就停留在那個時空，永遠懷著歉疚、永遠抵抗著世界（如同她們年少時那樣）
，即使成年後的她已經取得了社會認可，成為WHO的螺旋監察官（不得不說這職位名稱有點
太酷，趨近中二）。

在敦從國外回到日本的一天，故事突然急轉直下。六千餘人同時自殺，包括在敦眼前用餐
的朋友希安。希安當年也是彌迦的信徒，但她沒打算自殺，反而舉報了彌迦的計畫。敦從
希安的遺言「對不起，彌迦」嗅到整起事件和已逝友人的關係，於是動用監察官權限展開
調查，最終發現驚人的真相：當年的彌迦沒有死，反而投入了敦的父親主導的一種意識控
制實驗，即和諧程式。最後彌迦成為團隊中的激進派，與部分人分裂出來，操縱人群意識
製造大規模的自殺動亂，意圖逼使掌權者啟動內建在WatchMe中的和諧程式，創造出她心目
中的理想世界。

彌迦之所以想啟動和諧程式，和故事中對意志的定義有關。在本作中意志被視為與腦內各
種欲望的角力緊密相連，和諧程式能夠調和意志，讓各種欲望處於安定狀態，然而副作用
卻會導致人類喪失意識。這程式之所以被製造出來，主要還是源於社會高層對人類重回野
蠻狀態、陷入大災難的恐懼，因此可說是一種終極的控制手段，直接訴諸人腦。彌迦預期
那些高層必然受不了逐步擴大的混亂，最終只能啟動和諧程式強制控管，這就達到了她的
目的，也就是透過和諧程式的副作用，讓所有人進入一種無意識，因此也無痛苦的生活。

這裡出現了一個想法上的斷裂，就像敦自問的：曾經那麼重視自我所有權、厭惡社會控制
的彌迦，真的會選擇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世界嗎？乍看之下，彌迦前期的傅柯式權力批判
和後期的意識操縱完全是兩個極端，也就是她從批判權力對個人的宰制，一下跳到了對立
面，變成偽烏托邦的創造者，運用絕對的權力徹底控制人心，幾乎是把每個人的大腦去勢
了。

我找了幾篇評論文章來看（真的有不少好文），也許在思想層面上可以說得通，但我最後
是這樣理解：對彌迦來說，無論是權力批判或和諧程式都是一種工具甚至表象，她的目的
始終是一樣的：自殺，徹底從這個帶給她無盡痛苦的世界離席。在社會批判或腦科學研究
這些堂而皇之的表面下，她的動機其實是極為個人的；服藥自殺與啟動和諧程式，差別只
在前者是身體死亡，後者是意識死亡，兩者效果一致。當然，彌迦在最後認為意識消亡能
帶給人真正的快樂，故事也給了她一個少數民族身份（該民族天生無意識）的設定，但至
少就整體來看，她的選擇總是導向人類的死亡。

但也因為這樣，動畫版的故事才有一種絕望的美，因為彌迦是注定無法被拯救的。敦停留
在她死去的時空十三年，不曾走出來，即使多年後終於有機會重逢「做個了結」，她還是
發現自己無法拒絕彌迦，永遠只能跟她一起陷下去，即使這意味著和她一起走入絕對的虛
無主義。

彌迦說起來很聰明，其實也有很笨的地方，就像敦最後對她說的「我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
，妳一點都沒去想」。敦當然是來殺她的，但她之所以來，更多是因為愛；因為這人她已
經愛了十三年，而且即使對方是毀滅世界的元兇，她也無法不愛她。即使對方想啟動的和
諧程式，實質上將抹消所有自己對她的情感，因為這些情感和痛苦必然是有意識的人類才
會擁有的，彌迦就是霧慧敦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