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閱讀，思考台灣文學的時候，會退而質疑其中是否存在著任何歷史傳承的線索，或
如我們習見於別處的，例如愛爾蘭，所謂文學源流的那種堅實，顯著的脈絡？每當我們檢
視現代詩之所自來，尤其不免於訝異，甚至懷疑，這綿亙若干世紀的詩史呈現在我們眼前
的，似乎只是一種累積，而不是那種遞嬗和發展的力道與痕跡，證明其生生的意志，讓我
們對準一個深入而強烈的焦點，冀以細密觀察，解析，認識文學之存在乃是不動如山的，
惟其不動，使你只緣身在此中，油然而生一種史的感覺。這樣的看法當然不是毫無理由

，則其來也有自。凡以台灣文學為中國文學的附庸或邊緣者皆不免落入這個窠臼。我們不
否認，從地理或歷史看，台灣似乎就是附庸，邊緣，或延續，但將近四百年海上的風濤，
冷眼看天下成王敗寇不知凡幾，自然也養成一種獨異的性格，則以它為附庸或邊緣，或甚
至只以延續看它都證明是偏差的，而且一代比一代顯得更不正確。這也就是說，我們正視
台灣文學，在閱讀，思考，或創作書寫的時候，早已自覺到它之有異於這些世代以來在中
國絡繹成形的漢語文學，看後者隨著時代變動和政治風潮的起落，出現許多無可方物的品
類，令人目不暇給。最近這半個世紀尤其見證了台灣文學之所以不是邊緣，反而就是一種
勢不能阻擋的前衛。請以現代詩為例略加說明。六十年來，現代詩早已發展出一獨具特色
的藝術。我們若說台灣文學並不是中國文學的附庸或邊緣現象，即意指這六十年來的現代
詩早已發展出一獨具特色的藝術，於形式和內容都枝葉茂密，自成理路──這尤其是相對
於傳統舊文學說的。就形式言，台灣現代詩堅決以自由詩為基礎，強調詩體的有機鎔合，
於音聲則側重一種舒如，克制的秩序，所以文字驅遣悉歸自然，以白話統攝基本語法，但
不一概排斥文言或外語的有效使用，崇尚自由，但絕不忽視藝術的紀律。就內容說，現代
詩探索的層面超越了傳統舊詩唱和，酬答，感遇，傷逝，紀遊，行旅等課目，進一步發掘
人心靈魂的陰晴，生命的無奈，焦慮，嘲弄，和挫折，則陰暗和光明同為人生之現實。詩
人不隱藏性情，須能面對現實；不避諱卑瑣，勇於批判，反映人生。蓋現代詩的形式因內
容而定，而題材取捨以人生真實為準，所以藝術具有不同於世俗條件的善與美。除此之外
，現代詩人更嘗試追求一抽象的境界，他們相信聲響和圖象的配合也能表達詩的目的，在
作品中佈置抽象的宇宙，為文字藝術爭取類似音樂和繪畫的純粹性，進而希冀「純詩」的
意念。 前此嘗試論現代詩的台灣源流，即以上述形式與內容兩端犖犖大者說明三十年所
見的要旨，以之指涉其形貌特徵，則一個世代於茲，再看這些年來的變與不變，放諸世界
大環境加以比較，我們發現，相對於傳統中國的，所謂台灣風貌依然特指這六十年來現代
詩收放自如的體格，形式以及多樣繁複的題材內容；惟相對於當代的世界文學，台灣現代
詩不但有所繼承，吸收，復能拔起於中國舊傳統以外，超越習尚，有所抉擇，並且知所肯
定，每以本土文化為知識思維和藝術創作的佐助和依歸，這何嘗不是最值得大書特書的？
按所謂本土文化，定義既然鬆懈，包容性自強，則血濃於水，不容輕侮殆無可疑，都與台
灣的地緣和歷史有關，於茲亦將近乎四百年矣。詩人創作於取捨之間，自有分寸。所謂本
土文化，就文學的源流思考，即使縮小範圍，集中檢視其濫觴，累積，和變化，也可以上
溯到沈光文的時代，也就是以漢文為媒介的詩創作忽然在台灣發生的時代。沈光文浙江鄞
縣人，十七世紀中葉浮海遇颱風，不自覺在台灣登岸，終其生以教館和行醫度日，並作詩
抒寫家園之思和海島之奇，死後葬諸羅；其詩精微均約，有集傳於世。一六八○年台灣歸
滿清，以後逾二百年，循吏過台動輒賦詩，發出各種類似貶官謫宦的侘傺之歎，多以嘲弄
山水，詆侮風俗為能事。惟乾隆朝以後終於看到，台人舉子有間關來去海峽兩岸者，漸能
作詩正面歌頌台灣，以它為生長於斯的家鄉，例如台灣縣舉人陳輝之鹿耳門夜泊詩有句云
：「搖搖游子意，歸夢憶家園。」日本統治期間，台灣詩學鼎盛，有詩社六十六遍設島內
各地，及於澎湖，吟詩唱和，相互期許；同時我們也看到一些雋秀感慨的青年志士，開始
有新詩之作，通過白話漢文自由體發抗議批判的聲音，暢攄中情，舖陳意識，對殖民當局
產生威脅，屢以嚴厲的檢查制度繩裁之。一九三七年日軍佔領華北後，台北總督府禁台人
以漢文發表文字創作，迫使他們或停筆或改以日文書寫。台灣青年使用日文在其後十年間
頗寫出一些前衛優秀的新詩，論其中能以文字追求新時代感性之美與精神之奇者，視其同
時代歐美，日本，或中國內地之同輩，並無遜色。順著這樣一條線索觀察，我們就看到存
在於這其中的歷史傳承，現代詩的台灣源流，也更能掌握隨時代衍生的各種理論，解釋為
甚麼戰後十年之內台人詩聲音遽爾沉寂，而且，為甚麼緊接下來的若干世代輒見證了它的
復活，並且顯然更加活潑，生動，有力，對潛伏的藝術精神鍥而不捨，加以開發，宣示不
遺餘力，吸收西方現代主義的思想和技巧，也融合傳統詩的精髓。半個世紀以來，我們看
到詩人創作於取捨之間自有分寸，他們接受和排斥的對象也歷歷在目；傳統漢詩的神貌和
西方文學的風格在我們的現代環境裡轉化，然而感情和精神始終都貼近著一致，普遍的真
實展現。 這將近四百年的台灣源流，孕育出我們獨異於其他文化領域的新詩，生命因為
變化的環境而常新，活水不絕。它保有一種不可磨滅的現代感（mod-ermity），拒絕在固
定的刺激反應模式裡盤旋；它有一種肯定普遍人性，超越國族的世界感（

cosmopolitanism），擁抱自然，嚮往抽象美的極致。我們的現代詩不時流露出對這風濤
雷霆的舊與新台灣形象之懷想（nostalgia），但勇於將傳統中國當做它最重要，終極的
文化索引（ultimate cultural reference），承認這其中有一份久遠的戀慕，以它為文
學創作的基礎，提供文字，意象，和典故的規範，乃至於觀察想像的引導。我們使用漢文
字，精確地，創作台灣文學。